小清河蛰伏在茂绿的豫东平原上,蜿蜒绵长,日日被悠扬小调畅怀,夜夜被两岸灯火点缀。那清澈、甘甜的清河水,自西向东从我家门前川流而过,除在每年夏天大雨集中时会有几次大涨潮浑浊汹涌外,平日里温顺极了,远远眺望,就像一条长长的白丝带,与两岸朝夕升腾的炊烟一起随河风漂流远方。河的中央,有凸起的河床,宽阔而且肥沃。待到春来冰冻消融时,河床上会生长出茂密的芦苇芽,一片连着一片,放眼没有尽头,嫩嫩的,油绿,直而尖,一下子就钻进了我对春天的记忆里。
淡香,素颜,从不张扬的芦苇花总会在夏天即将离去的时候吐穗绽放,把夏天的激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似团团云朵,铺盖在亭亭玉立的芦苇之上,随风摇摆,窸窸窣窣,给神秘诱人的芦苇荡带来了无尽的神秘和遐想。品种繁多的小鸟及小动物们,在芦苇荡里探秘、玩耍、觅食、歌唱。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我们这群偷窥很久的皮孩子们,会不约而同地赤身跳到河里打会儿水仗,然后,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游或在水面仰泳、蝶泳,争先恐后地冲向芦苇荡,或捉迷藏,或找鸟窝掏蛋,或在水边的芦苇根洞里钓黄鳝,摸鱼儿
入冬了,一早的土地结了霜冻。农闲下来的男村民们手持磨好的镰刀,卷起裤腿,蹚过冰冷的河水,去收割成熟的芦苇。女人们则结伴坐在村西的谷场上,边晒太阳边用剪刀剪选芦苇花剥皮,去尾叶,捋好,一排排整齐地摆好晾晒;待到芦苇花晒干后,便用编织袋或藤条筐收起来,挂到自家房屋的大梁上或储存到一个不被老鼠、虫子糟蹋到的地方,待到冬深天寒地冻,便用它为家人们编织御寒过冬的草鞋。
我的母亲也不例外。
一场冷冽的大风过后,雨雪悄然而至。母亲便从床下取出收藏已久的槐木块,在空地上摆放整齐,用铅笔在一块块木板上面画好一家人脚的尺寸,然后又从枕边的木箱里取出一大团之前捻好的麻绳,按标准的尺寸一根一根剪断一并交给父亲。父亲则用手锯和木刨按照画好的尺寸锯好刨光,把前后四角打磨出光滑,然后用手钻在木板上钻出对应的孔洞,将自制的木钉连同一根根麻绳一并用锤子锤进一个个洞孔里,用尽全力拉一下,感觉足够结实了,便交与母亲。母亲已经用温水把苇花泡湿,操起一把小木凳倚靠在门边,把草鞋底放在双腿上,开始细心地编织草鞋这样的场景只会发生在每年的冰冷的冬天,甚至在我梦醒的时候也能看到。母亲那双本来已经很粗糙的手会随着一只只草鞋的完成而增添几道红红的裂痕。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母亲编织草鞋是把好手,她给我们编织的草鞋不大也不会小,不会啃脚也不会夹脚,模样也完全不输街头的售卖品,而且在越冬后也不会走样儿。
从小到大,我是年复一年地穿着母亲为我编织的草鞋温暖度过每一个寒冬的。以至于在我成家之后到新疆创业,临行前,母亲加班加点为我编织了一双草鞋,塞进了厚重的行囊里。我说:新疆那边有更轻便暖和的筒靴,棉的皮的都有。娘却说:听人说新疆的冬天很冷很长,你的脚从小到大都没被冻伤过
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寒冷极了。小年那天,我和娘通电话,问她一切可好?身体怎么样?母亲回答我:好着呢,别惦记。但她的声音却有气无力,时时伴有咳嗽。第二天一大早,小妹哽咽着打电话过来:哥,快回来,娘病得很重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急忙购买机票连夜赶回老家赶到了县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此时此刻,母亲消瘦的脸上写满了痛苦,神智昏迷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娘还是认出了我,深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角挂着泪水。她试图挣扎着起身,徒劳过后,又尝试着抬起右手,想要摸摸我的脸,可到了半空中却又缓缓地落下
腊月二十八,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母亲弃我们而去,享年77岁。
悲痛之中,我陡然间想到了小时候问娘的话:娘,什么是家?娘不假思索地用手指向门前大槐树上的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出生不久的皱鸟,像是饿了,拼命地探出小脑袋呀呀地嘶叫好一会,觅食的父母回来了,鸟窝里又转出亲昵和欢笑
接下来的第二次闹饥荒印证了母亲用鸟窝来诠释家的概念是发自肺腑的认知。她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像第一次闹饥荒一样随乡邻们一起弃家出外乞讨,而是朝夕把我们几个孩子带在身边起早贪黑地四处寻野菜,爬到树上捋树叶,到小清河里挖芦苇根母亲在坚守着一个执念即便日子再苦,哪怕是日日吃糠吃树叶甚至吃树皮也不怕,只要一家人厮守在一起,家才不会破碎,幼小的儿女们就会像那窝皱鸟一样在希望中一天天地长大成人。
我家共有八口人:父亲,母亲,上面有大哥和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小妹,我排行老四。依着小清河北岸的三间可见天的土坯草屋便是我家。打记事起,我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大姐也只有在大年初二才能见到,来时总会带一大篮子好吃的:酥甜的果子,淡香的绿豆糕有时候,我嘴馋得不行了,跑去问娘:娘,大姐什么时候来呀?娘听罢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抱紧我:你大姐离我们这远着呢!娘抹把泪又说:你大姐在那年逃荒路上,为了活命才送了人家的不过,快过年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娘面前提大姐了。因为娘会哭。
母亲宠我,孩提时,常常会背着我下地耕作、打猪草,捡柴火,小清河边洗衣服,就连偶尔上街赶集也是。每晚睡觉之前,母亲都会搂着我坐在被窝里给我们讲故事,内容新奇好听。我很好奇,便去问爹。爹告诉我:你娘出生于一个大家族,条件好,上过学堂。
我如愿考上县城重点高中那年,一家人都喜气洋洋。母亲见人就说:我儿子保准日后有出息呢!在上高中的每个星期五的傍晚,她总会站在村口迎我,见了,就笑着攥着我的手一起回家;到家了,急忙走到锅灶前掀开盖,边端出我爱吃的饭菜,边招呼等候多时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围着小木桌一起吃冬天里的一个星期五,风雪很大,因为星期六星期天学校有活动,我就没回去。害得母亲裹着大棉袄,缩在村口的大树下,等了我好几个时辰,最后是爹来了才把她拉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硬是踏着厚厚的雪,走了三十多里路来学校找我,见到我就急促地问:儿子,你没害病吧?望着满身霜花的母亲,我满眼泪水使劲地摇着头:娘!我急忙取下母亲背上的小布袋,催促她到宿舍取暖休息。母亲却不肯,拍打着身上的霜花转身向学校大门走去:不啦,你没事就好,家里还等我回去呢,布袋子里是你爱吃的煎饼。母亲走了,我狠狠地抹把眼泪,心里暗暗发誓:好好读书,日后报答母亲。
但事与愿违。娘在世的时候,相隔甚远的我与她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让我愧疚余生。如今,娘在天堂,连同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清河,葱葱郁郁的芦苇荡,团团素白的芦苇花,以及母亲用爱为我编织的一双双草鞋,永久陪伴在我的梦里。